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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囿於如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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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囿於如常

原以為會很快結束的動亂,延續了將近三年的時間,且越演越烈,在翼州府,人人自危。

玉笙寄信回來的路上遇到巧巧,她說:“今天的風真大。”

“要回暖了。”

兩人一路同行,巧巧講起近來的情況——“眼下回燕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”

“可不是,我們都耗了這麽些年,如今也是洩了氣。”玉笙掖住被風鼓起的大衣,眼睛也吹得似要睜不開。

兩人只得進了一家茶飲店避避風。

“你的事怎麽樣了?”玉笙問。

“哪有這麽容易?他們說鮮少會招女教員,一直耽擱著呢。”

“那現在要做什麽?”

巧巧輕嘆了口氣,道是:“我現在每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,便也是在想這件事……你說,如果人是不需要為活著而活著的,該是件多麽自由的事。”

“……那確是好。”

她抿了口熱茶,神色懨懨,憂慮頗深,半晌後才道:“人總該是有點價值的,只是很難體現……可我時常左思右想,想著自己耗盡心血的目的其實只是為了活著呼吸,覺得這與牲畜也無二。”

玉笙沒有應答,見其眼眶泛紅,便也挪開視線,安靜地等她說。

與巧巧分別後,她雇車去金家,上午金二太太接泠樂去家裏玩,說是有客人來,也好熱鬧熱鬧。玉笙出門寄信,順道買了些信紙,她已習慣用信紙寫東西。在買時,她偶然看見一本署名“見山”二字的書,名作《歸聲》,玉笙想起北苑書房裏放的書都是此人的,於是拿起看了看。

賣書的人道:“太太好眼力啊,這書已經很少在市面上流通了,是幾十年前的書了。”

“您知道此書的作者嗎?”

“你們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也屬正常,他在四十多年前,也算是風靡一時的作家了,他的風格詭異綺麗,那時有人就形容他的書是無人深處一座宏偉破敗的宮城,斷壁殘垣也鍍著金……可惜啊,他後來病魔纏身,傳言說,最後甚至精神失常,在某個早晨飲彈自盡了。這一本,便是他晚期清醒時最後的遺墨,故而偶爾能在市面上看見一兩本。”

玉笙翻開第一頁,書的第一句話這樣寫道:

昨夜,我們再一次徹夜長談,早晨起來後,我帶上傘,打算便這樣回去了。

車停了,她恍然回過神。

金公館今日當真熱鬧。玉笙進門就聽到了嬉笑聲,庭前人影綽約,跨進客廳,打麻將的、談笑的各處一邊忙著。

“玉笙來了。”二太太坐沙發擡頭看來,隨之又轉回去,向沙發後面招呼,“泠樂,你瞧誰來了?”

沙發後升上來一張熟悉的面孔,懷裏正抱著的是泠樂。

“梁智儒?”玉笙一驚。

“你這什麽神情?倒像是驚嚇。”

二太太笑道:“難不成你握著玉笙的小辮子?”

“那可就太多了。”梁智儒說此,抱著泠樂走過來,玉笙接過孩子也坐下來,他還握著泠樂的手逗著,“泠樂適才不是說不喜歡媽媽嗎?”

“我沒有,沒有這樣說。”

泠樂縮回手,身體也臥進她臂間,仰頭來又強調,“我最喜歡媽媽了。”

“小騙子。”梁智儒隨其展身後靠坐著。

“你如何來翼州府了?”

他還是不正經的模樣:“自是投奔你們來了。”

“你別聽他瞎說,是他舅舅調到了翼州府,他被遣過來跟著學習的。”二太太代他說。

“還以為你與婷蘭在燕臺結婚的。”

“我會娶那麽沒趣的人?”

“人家也不一定看上你。”

梁智儒旋即坐正身,似是被氣笑了,道:“哎喲,那我是要感謝她看不上我了,周玉笙,這麽多年你怎麽還不會說話?”

“蘇倩呢?她怎麽樣了?”她略過他的話問。

“我哪兒知道啊?只聽說她結婚了。”

玉笙心一沈,追問:“……和誰結婚?我如何不知道?”

“好像是譚家的。”

“玉笙,怎麽近來都不見鐘徊?”二太太斷了兩人的談話。

她道:“他去陵江了,可能是這幾日回來。”

“現在的陵江可今非昔比了,繁華之象絲毫不輸翼州府,好些人都搬去那兒了。”牌桌上的一位太太忙中抽閑來扯閑話,“我聽說程六爺如今在陵江那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,你們說,這真的世事無常啊,以前在程家誰知道個程六爺呀?”

二太太回:“誰說不是呢?”

梁智儒突然湊過來,小聲與玉笙道:“這程溫與鐘徊的關系不錯吧,上次我途經陵江時,見過一面……我若是你,就不會帶著泠樂在這裏待命,陵江是新開的世界,有著各種各樣的新鮮事物。”

“……我沒有待命。”

短短一句話她咬得極重。正如他所猜,這近三年裏,他們其實是分居兩地,一年也只見得了幾次,此外便鮮少聯系。

而後,母女倆在金家吃了晚飯才回去。到家時,天色已經有些暗了。

“媽媽,我想喝水。”

泠樂藏在她大衣嘀咕著,玉笙抱著她跨進門,輕聲道:“今天是吃了什麽,要喝這麽多水啊?”

“吃了餅幹、小丸子還有糖,大姨做的小丸子鹹鹹的,我要喝好多水。”

“哦,我知道了,我們現在就回去給泠樂喝水。”玉笙含笑道,“晚上可不能尿床哦。”

“我才不會尿床的。”

“要是尿床了,那就三天不能吃小餅幹。”

“啊……不要嘛。”

玉笙抱著懷裏扭來扭去的小人兒剛踏進客廳的門,便聽見裏面有聲音,她停頓了片刻,才繞過屏風進去。

彼時,正從書房出來的人也漸而止步,方明遠坐客廳沙發上,先開口道:“你們可算回來了,泠樂,還記得方叔叔嗎?”

泠樂從媽媽的大衣裏探頭回望來,看了方明遠半晌,有所遲疑地搖了搖頭。

鐘徊走過來,玉笙移開視線,含笑說:“她怎麽會記得呢,她上次見您都是半年前的事了吧?”

“也是,小孩子真的是一天一個樣,一不留神就長這麽大了。”

鐘徊撫開她的外衣,抱去泠樂,玉笙叮囑道:“給她喝點水。”

目光應聲相接,平淡卻又不平靜。她走去脫外套,鐘徊回沙發落座。

他是從泠樂將近一歲時開始親近她的,故而泠樂是認得爸爸的,只是沒有那麽親昵。

“還要喝?”

泠樂望著他點點頭,鐘徊又倒了半杯,還沒抵到她嘴邊,她伸手指了指杯沿說:“要倒到這個地方。”

“晚上喝這麽多水,可是要尿床的。”他不由得帶上了笑,“乖,先喝這麽多,等一會兒再喝。”

“泠樂今日去哪兒玩了?”方明遠和聲問她。

“去大姨家和阿嬌姐姐一起玩。”

玉笙道:“阿嬌是金四爺的小女兒,與她差不多年紀。”

“二太太的女兒是去留洋了吧?”

“月河都去兩三年了,聽阿姐說,是今年七八月份回來。”

“那日在戲院碰見一個姓梁的,好像是燕臺梁家的,玉笙你應該認識。”

她隨即接話道:“是梁智儒吧,我今日才在金家見過他,我們是從小認識的。”

“是個生趣的,那日在戲院有個太太於他介紹各家小姐,他給人家提的問題尤其匪夷所思……”

方明遠講起那日的趣事,玉笙聽著時而也插幾句,旁側的一大一小不約而同地看著她講。

“他是個沒心沒肺的主,只要他高興了才不管別人怎麽樣呢。”

“其實這樣的性子反倒是不錯的,大多數時候他比很多人都看得開也可隨心。”方明遠對梁智儒卻是肯定的。

玉笙說:“他確是隨心,甚至沒有朝前期待的意志,不說朝前途,便是對明日他許是也不會有期待。”

他說,只活好今天於多數人都是艱難的。

方明遠坐了一會兒,便辭別而去。客廳裏餘下一家三人,氣氛陡然僵硬了些。

“我想喝水。”泠樂又開始要水。

“今日怎麽要喝這麽多水,嗯?”

鐘徊俯身倒了半杯餵她喝下,泠樂還伸手扶著瓷杯又解釋一遍:“大姨做的小丸子鹹鹹的,所以我要喝很多水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他伸手摸撫著她圓鼓鼓的肚子,輕聲說,“這裏裝的都是水吧。”

“還有餅幹和糖。”泠樂立即補充。

他壓著笑聲俯首親了親她的臉,是也不覺疲憊了。

隨後,寶珍抱她去洗澡,玉笙叮囑:“給她少餵點水。”

“好。”

鐘徊還坐在原處不動,只看著她進進出出,不知在忙什麽。

“你還不休息嗎?”

她站在那處,腳尖朝裏屋,似是等他答完便要抽身離去,不留一絲迂回的餘地。

“……我想與你說會兒話。”他直言,隨之起身走過去,與其相對而立。

玉笙擡眸以對,許是他身後的光刺眼,她輕皺著眉頭,鐘徊先道:“我以為你也會給我寫信的。”

“寫信做什麽?”她和顏笑言,“我們又不是見不了,何況我也不知要寫什麽。”

“什麽都可以寫。”

“我寫不了……我原以為我們之間有無關情意的東西存在,我也試圖去那樣找,可恍然發覺若是沒有情意,我什麽都說不了,其他的也都是因其而生,可是我寧可讓它淡去,也不想將它寫成信漂泊。而情意於我們都不是必要的,當我們遠離彼此時,也過得很好不是嗎?”

人總是貪心、矛盾的,擁有了穩住腳跟的牽掛,便開始心向動蕩的孤身只影,哪怕是下一刻要墜亡,也認定那就是意義,整個一生的意義。可當孤自動蕩漂泊,擁有最大限度乃至孤獨的自由時,一點平穩的感覺、某個人的問候都成了熱淚盈眶的慰藉。所以,要不斷地、反覆地取舍。

“我知道那不是必要的,困住人的從來也不是必要的東西……只是一個如常的早晨,喬山的綠意在那個時刻最蓬勃,你穿戴的衣物我都已見過了,可依舊是生機盎然的,你站在那處,向我問候,早上好……那時刻仿佛一切都結束了。”

她氣一哽,是也無言相對。

“所以呢?”

鐘徊移近一步,雙手壓住她肩,目光游移在她眉眼間,但玉笙卻是回避,他隨即擡手捏住她腮處扳正面向自己。

“你松手。”她皺緊了眉。

他語氣輕快道:“那就看著我。”

玉笙擡頭直面向他,他允諾松開手,卻又俯身而吻。這柔情蜜意的觸及沒有了以往的試探、謹慎、占有,只留著喜悅、輕盈,便也達到了可以安撫矛盾、憂慮的平衡點。

“我想你一直愛我,無論是怎樣的情形,見或不見,念或不念……我愛你與否。”

這許是他這輩子說過的最恬不知恥的話了。

玉笙聽得此話,端詳了他半晌,神情不悲也不喜,只如常道:“……你做夢去吧。”

她推開他的手,轉身往裏走,鐘徊倒也沒有什麽所謂固執,只是說出來,便已足以令人一身輕松。他斂著笑容也往裏走去。

寶珍帶著泠樂出來,玉笙將其抱過去——“今天喝了不少水,晚上定是要起夜了。”

“我會註意的。”

“我想和媽媽一起睡。”泠樂摟緊她的脖頸,說什麽也不松手。

“那可不能尿床哦。”

她剛說完,身後的人從她手裏抱去泠樂,道是:“乖,我們不睡這屋,那裏什麽都沒有,泠樂的房間裏,剛剛才放了最漂亮的娃娃,我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?”

鐘徊將人抱去,轉而往泠樂的房間走了。

寶珍唇角壓不住笑,便低頭輕咳幾聲以緩解緩解,等旁邊的人看過來,立即道:“晚上我會註意讓小泠樂起夜上洗手間的,您就放心吧太太。”

“你再笑,就讓你天天晚上哄泠樂睡覺。”

“哎呀,您饒了我吧。”寶珍立即認慫,“偶爾哄還可以,一直的話,那可是要我命呀,您還是讓慧媽媽來吧,她最是會帶孩子,而且小泠樂最喜歡她了。”

玉笙輕哼了一聲,起步走進了臥室,寶珍得空立馬閃人。

而在泠樂的房間裏,鐘徊要講故事哄睡,泠樂抱著新的布娃娃一定要坐著聽,就是不肯躺下。

“這故事要躺著才能開始講。”

“可是爸爸也坐著的呀。”

“行,那我們就一起躺下。”

他側臥將她掩護在臂間,手放在那小背上輕輕地拍著,開始講起了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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